“大英帝国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帕麦斯顿这段首相宣言，百余年来成了对冷酷政治的高度概括。足球不是政治，人际关系尤其不是政治，可是当历史一次又一次将两个针锋相对又旗鼓相当的足球人物放在一个拳击台上，胜利者得到一切，winners take it all，这两个人的关系不得不让你感觉着迷。
亚历克斯·弗格森，阿尔塞纳·温格，两个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同的人；两座矗立在英格兰足坛乃至欧洲足坛的丰碑人物；两个曾经彼此唇枪舌剑、口诛笔伐的对手；两个惺惺相惜、相互尊敬的朋友。2009年春末，似乎消失了几年的红魔枪手之争，在欧洲冠军杯半决赛中突然升温，这一对令人着迷的对手，再度联袂出现在了足球的中心舞台。
永远的胜利
将帕麦斯顿的政治宣言，转化成一句弗格森和温格都能接受的足球语言，恐怕应该是：“足球竞技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胜利。”
在两位主帅手下都效力过的法国后卫西尔维斯特，或许是能从近距离对两人做出评价的理想人选。“不可能找到比他俩还好的主教练，”西尔维斯特说道，他1999年从国际米兰加盟曼联，2008年夏天转投阿森纳，“两个都是天生的领袖。他们都对自己的事业充满激情，精益求精。他们对自己、对团队的要求十分严格。每天，这两个人都是最早来到训练场，最晚离去。在别的行业领域里，他们也会是最好的管理者，不仅是在体育界，我认为在其他公司或者行业，他们都会是最出色的。”的确，这两个人都以毕生的热情和精力，追求着足球事业上的胜利，永远都在追求胜利。
弗格森和温格是敌人还是朋友？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恐怕直到有一天，两个人分别从各自帅位上引退，不再被球队成绩所羁绊时，我们才能找出一些更真切的痕迹。但他们对胜利的追求是如此相似，以至于长相、生活习俗、性格、文化背景等各种差异，都无法区分他们的足球追求。
弗格森曾经多次回忆过他不算成功的职业球员生涯，认为这是促使他成为教练后艰苦卓绝追求胜利的动力之一。事实上，弗格森的职业球员生涯绝不算失败，20岁还是工厂模具工人的他，23岁成为了当时苏格兰顶级联赛的优秀射手。只是弗格森无法在豪门格拉斯哥流浪者队站稳主力位置，才有了他深深的遗憾。
温格从没有感慨过自己的球员生涯，因为他连职业球员的身份都不具备，这一点和后来他的死敌穆里尼奥颇为类似。据他的一位传记作者探寻，1977年，温格在斯特拉斯堡队间或踢过几场法甲，但他当时的身份是斯特拉斯堡青年队教练，临时顶缺而已，踢的位置也很有趣——维埃拉后来踢的后腰位置。按照卡拉格的理论分析，“不成功的球员，有更大可能在教练职位上取得成功，因为他们对胜利更为饥渴，他们希望指挥球队取得成功，来弥补自己球员时代的缺憾。”
这样的分析，放在弗格森和温格身上，完全合适。
68岁的弗格森，十年前就可以功成身退，一年前也可以光荣引退，因为他已经成为了英国足球历史上最成功的足球教练。即使放诸欧洲足坛，成就能和弗格森相提并论者，纵横百年，候选者只怕也屈指可数。只是23年来，老爵爷没有一日不勤奋投入，没有一天不渴求下一场胜利，永远对胜利的追求时刻流动在他的血脉里，让他自己戏谑为“好胜成瘾”。关于弗格森的各种记述分析中，很容易找出这个苏格兰倔老头的各种缺点。有人说他好财好名，有人说他家长独断，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操控媒体，但是弗格森最伟大之处，是永远无法磨灭的胜利欲望，这是谁也无法贬低的。这也是一种伟大的体育精神，一种不朽的人类情结。
或许弗格森炙热如火的性格，能将他的胜利欲望表达得更加直接明了。那个戴着眼镜来到英格兰的法国人，似乎没有像弗格森那样，让他的胜利欲望给人留下印象。这或许是性格使然，不过一件往事，足以说明胜利、公平公正的胜利，对于温格有多么重要。
1995年，温格被摩纳哥俱乐部解雇。当时他在英格兰虽然不出名，但欧洲大陆已经有很多俱乐部看好这位法国教练，贝肯鲍尔就曾经亲自劝说温格执教拜仁。然而温格不仅没有接受邀请，反倒一走万里，去了日本执教名古屋。温格走的原因，是因为在连年法甲锦标的追逐中，摩纳哥始终不敌塔皮担任主席的马赛。对于塔皮收买对手、操控比赛的黑幕，温格早有知晓，却无力回天，这才有了远走天涯的绝望。那两年，是温格疗治心伤的两年，因为他太苛求胜利，几乎无法承受胜利希望被黑幕扼杀的痛苦。
永远的敌人
2006年秋天，欧足联惯例的主教练峰会上，穆里尼奥施施然驾到。即便在这个群贤毕至的主教练智库论坛上，切尔西主教练也是最红的明星。他征服了欧洲大陆，又征服了英格兰，不论所到何处，他是理所当然的话题中心。
穆里尼奥逡巡在论坛人群中，他突然看见两个同行在会场的一角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简直是旁若无人地交谈。这两个人穆里尼奥都很熟悉，于是他自然走过去打个招呼。令他有些尴尬的是，这两个人讨论得太过投入，居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最终，穆里尼奥只能意兴阑珊地离去。
这不是杜撰的故事，而是欧足联各国联赛委员会总监对我的亲口讲述。交谈的两人正是弗格森和温格。那个时候，穆里尼奥仍然叫弗格森“boss”，他还没有讥笑C罗的“没文化”，还没有说温格有“窥淫癖”。
温格对穆里尼奥态度如何，所有媒体都有充足记载，倘若他当时是有意不睬葡萄牙人，并不奇怪。只是弗格森对穆里尼奥一直赞誉有加，他不会如此失礼。让两个人都忽略了穆里尼奥存在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正在探讨的足球话题：进攻、进攻再进攻。
很难想像这一幕吧，但这就发生在“披萨门”之后一年左右的时间。温格承认说，2004年秋天，当阿森纳联赛49轮不败的记录在老特拉福德“无比冤屈地”被终结后，他和弗格森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他曾经说过“我再也不愿意回答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问题”——他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弗格森也说过，“温格和阿森纳一样不可理喻”。可是所有这些著名的敌对言辞、唇枪舌剑，都是在赛后双方情绪极度亢奋，媒体又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时发生的。当赛场情绪逐渐冷却，当没有即时胜负摆在面前时，他们很容易在足球这个最热爱的话题上，找到对彼此最大的认同感。
敌对俱乐部关系、性格差异和媒体挑拨，或许是两个人在交手前十年被描述成“永远敌人”的种种原因。曼联和阿森纳的敌对是天然的。西北重镇和首都，本身就有城市文化对立的背景。哪怕曼联与阿森纳不具备曼联-利物浦和阿森纳-热刺的那种德比关系，历史交战中积淀下来的种种情仇，也足以让这两个俱乐部关系复杂。1987年和1990年的球场大斗殴，是前温格时代两军积怨的根源之一，因而已故阿森纳名宿罗卡斯特在一次和曼联斗殴后，说过这样的狠话：“……他们踢打我队友时，像是夜总会黑帮斗火一样暴烈。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枪手是不会主动打架的，但只要我们动手，我们就是来结束打架的！”
随后的伊恩·赖特和施梅切尔、维埃拉和基恩、基翁和范尼……性格球员的性格冲突、生死决战的成绩竞争，都将两位主教练卷入了不容退缩的敌对关系中。所以坎托纳作为旁观者谈起这对教练的关系时，只能一笑置之：“只要这两个俱乐部还存在，他们就会是敌人”。
永远的朋友
很长时间，温格都被认为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教练，不尊重英格兰足球传统，不与英格兰同行为伍，这或许是法国人骨子里高傲的性格特征体现，只是在温格自己看来，他不是不喝酒，但“赛后我首先要和自己的球员交流，没时间和对手喝酒”。他不太关心其他教练的工作状况，“因为我自己的事情还都忙不过来呢”。
弗格森的性格里，却容不得这种离群表现。现在大家都叫他老爵爷，别忘了五十年前他可是个工会成员，还参加过格拉斯哥大罢工。弗格森认同群体，尊重传统，劳工基层的朴素性格十分鲜明。突然间群体里来了一个学经济的法国人，还会说五门语言，“哼，我队里有个15岁科特迪瓦的孩子，他也能说五门语言！”这法国人还在点评英国足球的战术问题，“他从哪儿来的？日本！凭什么指点我们？”
倘若能赛后把酒，哪怕不言欢，弗格森也会觉得温格不那么高傲神秘，可惜法国人太不给面子。媒体正竖着鼻子闻这两大豪门之间的气息呢，翻手云覆手雨，一句简单的话传来传去，便传成了彼此的敌对。于是2002年阿森纳双冠，弗格森说曼联踢的是最漂亮的足球，温格更狠：“人人都觉得自己的妻子最漂亮”。据说这句话差点没让老爵爷背过气去。2003年曼联大翻盘，温格又重蹈爵爷覆辙，说阿森纳踢的是最漂亮的足球。
2008年9月，英格兰教练协会慈善晚宴，压轴戏居然是两把椅子上端坐的弗格森温格，联合接受采访。多么不可思议的画面！当C罗成为提问内容，温格随口一句“当年我们就差50万英镑，否则就把他买来了……”弗格森一脸坏笑，转身在温格背上拍了一巴掌。这哪像对手，更像是一对老哥们。
何以如此？因为68岁的弗格森和60岁的温格，在不断地对攻和竞争同时，也在加深着对对手的了解。敌对和怨恨有之，欣赏和尊敬也在与日俱增。当他们在足球场之外的其他场合碰面机会越来越多，当他们在比赛之余的交流越来越多，当弗格森发现温格并不是那样不可理喻的高傲，当温格发现弗格森并没有那么多不可理喻的偏见，英雄相惜是水到渠成的结局。
冰火相容
站在弗格森面前，温格多少会有点落寞之意，因为他知道，这几年两人关系改善，相惜相重固然重要，但其他竞争对手的出现，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双方关系。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弗格森老而弥坚，让曼联再攀高峰，而温格的阿森纳，在联赛49场不败的传奇结束后，虽然新秀辈出，却始终难以成为英超锦标的强劲角逐者——你不再是他最强的对手，所以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敌视你。
温格承认这种原因的存在，但他永远不会服输低头。教授看似沉静平和，内敛如冰，其实他对胜利的渴求、对成功的追逐，一点不亚于弗格森那如火性情。
2005年“披萨门”事件中，将披萨饼扔到老爵爷身上，毁了他一身好西装的，一直传闻是法布雷加斯。不过在弗格森的回忆里，当时事情起因，是“一进入比赛通道，温格就像个疯子一样朝我冲过来，大声指责我们的比赛方式。他的样子非常恐怖，所以我这边也有不少人围了过来，阿森纳也有不少人围了上来……”温格后来没有回忆这段往事，但他有一句话足以概括其时的愤怒：“曼联的方式就是把我们都逼到墙角，然后开枪射击。”
面沉如冰的表象下，对胜利的渴望，和弗格森“吹风机”温度一样炙热。弗格森火热性情之下，也有着如冰的冷静和严苛。他对球队人员架构的冷峻，他在各种心理战上的技巧，他在长期和主席爱德华兹以及曼联上市公司的争斗，都能折射出弗格森的精明。这方面，他也不亚于从斯特拉斯堡大学经济学专业毕业的温格。
他们是永远的敌人，也是永远的朋友。人生就是如此奇妙，最了解你的人，或许正是你最厉害的敌手。这一对交锋或友谊，还将长久延续下去，绝不会因为这一年欧洲冠军杯的争夺而划上句号。这轮对决，两位名帅将会为我们留下什么？
